“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个春天,1977年3月8日,春寒料峭,当村子里的人还在晨梦中畅游时,妈妈就送我到白水洋汽车停靠站,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踏上去浙江师范学院的旅途。

临海至金华的班车,上午仅此一趟。我是从白水洋停靠站中途上的车,刚坐下,就打听去浙江师范学院的路怎么走。恰巧同车的有两位大哥是浙师院的学生,他们都是75级的,我应该叫师兄。一位是中文系的赖炳荣,另一位是物理系的王善其,他们都是临海人。遇见他们,就好像遇见了亲人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这一路上我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就是问个不停。两位师兄既热情又耐心,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

车子驶过仙居溪口湖的倒石拱桥,便进入盘山公路。那时,全是沙石路面,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但也不觉得难受。这样,盘旋过了苍岭180个弯,我问师兄下面的那条公路是开往那里的,师兄说就是临海通往金华的,我们等会儿下去就走那条道。车子盘来旋去,把我转晕了,中午车停在壶镇吃中饭,我什么也吃不下。

午后,我一上车就睡着了。下午1点半左右,我们到达金华长途汽车站。我把箱子等大件行李,先寄存下来。因为3月9日是新生接待日,我是提前一天到校的。从金华长途汽车站到浙师院没有公共汽车,要走到人民广场才有去罗店、双龙洞方向的过路车。两位师兄说,去罗店方向的公共汽车班次少,去了也不一定乘得上,再说去人民广场与学校两个方向,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北。为免白跑一趟,就决定乘11号车――走路。

师兄说走大路去学校路远,有10多里,抄小路稍近些,也有七、八里。他们说我是第一次到学校,应该走大路,预示今后人生的道路越走越宽广。我听他们的,我们每人都挑着自己的随身行李,他们看我的最重,因我晚上要盖的被子,还有脸盆等盥洗用具必须带上,两位师兄争着帮我挑。我们穿过铁道线,翻越地质大队宿舍旁的黄土岭,来到军分区师部的“丫”字型分叉口,开始下起小雨。我们都没有带雨伞,大家一路小跑,跑到骆家塘村口的凉亭躲雨,师兄说这就是浙师院的汽车停靠站。我说这不是写着骆家塘站吗?师兄说那牌子的反面是浙师院,驾驶员都知道,你讲骆家塘和浙师院都一个样,都会给你停的。

雨本来就不大,很快就停了。我们穿过骆家塘村的黄泥路主干道时,发现路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商店。等走完骆家塘村,有一所小院子,院子的门口写着“浙师院商店”。师兄告诉我,以后买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都可到这里买。商店的东面是浙师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掩映在一片树林中。

我们最往北走,仿佛走在堤坝上,堤坝很高,左边是水塘,右边是收割完的水稻田,田里的紫云英才露出一点点新绿。对面有一大门,师兄说,进了这大门就到校园了。奇怪,怎么这大门口没有校牌?大门左边写着“农业学大寨”,右边写着“工业学大庆”,横批是拱门状的,写着“热烈庆祝国际三八劳动妇女节”。我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又问师兄这是什么地方,师兄说是校园呀!这时我发现围墙上有斑驳的红漆大字写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嗨,还有更惊奇的发现,师范院校的校训,居然与抗大的一样。抗大的门口写着毛主席语录,一边是“团结、紧张”,另一边是“严肃、活泼”, 这是我在练习本子上见到过的。走近了,我才看到浙江师范学院的牌子,这校牌上的书法真是妙不可言,既有男子的苍劲有力,又有女子的玲珑柔美。我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字,一个劲地说好看、好看。赖师兄告诉我,这校牌是我国著名书法家、浙江博物馆馆长张宗祥先生的亲笔,据说是1963年,当时学校还在杭州的时候题写的,要是换作现在在金华,想要到这样的墨宝就难了。

踏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我心荡漾、我灵飞扬,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从传达室到图书馆那高大的香樟树相互族拥,一阵和顺的春风吹过,洒下片片樟叶,有红的、有黄的,还有黄绿镶嵌的,有的落在我的发辫上,有的落在我的衣袖上。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更舍不得抖落那彩色的香樟叶,这是我到校的第一份礼物,仿佛如彩绸、彩带,洒在新人身上,这是我到学校第一天收到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最美好的祝福。

穿过两口平排的水塘岸,高高的水塔是去学校食堂的标志性建筑。从食堂北侧,绕过排球场和篮球场(后来在篮球场上盖了学校的电影院,那是我们毕业以后的事),那就是3号楼的学生宿舍。那倒“Z”字型的水泥马路两旁是粗大的悬铃木,人称法国梧桐,尽管修剪得光秃整齐的枝条,还是忍不住钻出新芽。3号楼的一楼是新生的男生宿舍,二楼大二男生住着,三楼才是我们新生的女生宿舍。

两位师兄为我安顿的事跑上跑下,忙前忙后忙个不停,他们帮我找到房间,到后勤处拿了钥匙,一打开门,同寝室的阿兰同学比我还早,又是海州老乡,温江的,那高兴劲甭提了。两位师兄看我有了同伴,也就回他们自己的宿舍区去了。

我们两个乡下姑娘进城,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是乡下人的行为与模式。毛泽东时代虽然穷苦一点,但所有的乡村都可以见到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那有大白天关门的。整个3号楼的盥洗室和厕所都是在一楼,我和阿兰同学一起端起脸盆就往楼下走,根本没有概念上那儿都得带上钥匙。刚走到楼梯口,啪的一下,房间门被锁上了,我们两个赶紧放下手中的脸盆,争先恐后地往回跑,可是门怎么也推不开。我们两个还蓬头垢面的,都是刚刚到的新生,就像两只无头苍蝇,慌得六神无主,不知道去找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正当在这紧急关头,有一小矮个子男生从楼下往上跑,一边跑一边嚷嚷,临海的新生在那里?我临海的老乡在那里?还有点探头探脑的样子。我和阿兰都躲到一边,不敢搭讪。他走过来问阿兰是哪里人?阿兰说自己是温江人,她还推推我,说我是临海人。我说我是临海乡下的,又不是临海城里人,更何况我不认识你呀。他用临海方言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中文系75级(三)班的,也是临海人,姓马,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还说是因为我来了,中文系75(二)班的赖炳荣告诉他,他就赶紧跑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没有。因他说是赖炳荣告知的,我才相信他。

我说我们都把钥匙放在房间里,现在进不去了,请你帮帮我们。马师兄很是卖力,他是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还是找不到管钥匙开门的工作人员。他急得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回应的。他说要把两扇玻璃气窗打碎爬进去,我们两个小不点都说不可以。

马师兄又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人,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块石头,口里还骂骂咧咧,很是生气恼火。还没等我们两个反应过来,其中一扇气窗上的玻璃已经粉身碎骨了,我们两个好生害怕。他叫我们不用怕,谁叫他们没人值班,找个人影都找不着。马师兄个子小,他从气窗上爬进去,把我们的房间门打开了,还好,没有被玻璃碎片伤着。那一地的玻璃碎片,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扫的工具,马师兄又去为我们找扫把去了。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和阿兰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所措,阿兰刚准备弯腰去捡玻璃碎片时,来了一位短小精干的女青年,她喜形于色,满脸堆笑,人还没到门口,声音早已传进室内,听说一班有两位新生来了,人在那里?有了马师兄帮忙的事例,我见到陌生人胆子也大了起来。我赶紧到门口与她打招呼,并恭恭敬敬地把她迎进来。

她一进门,看到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又看看破碎的气窗,一下子把脸拉得老长,瞪大了眼也只有比虾皮大一点,气势汹汹地来训斥我们。你们两个老实交代,这是谁干的,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破坏公共财物知道吗,按严重地说,那是破坏国家财产。她说话像连珠炮,让人插不上嘴,而且还步步逼近,她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阿兰的鼻子问,是你干的吗?阿兰一边摇头一边说不是。我退到了窗边,她就赶过来,以同样的姿态逼问我,我说不是,还没等我说完,她接着说,现在整个三楼就你们俩,又没有别人,不是你们还有谁,做了坏事还不承认,你们还是新生就不老实,这要把你们的行为记入你们的个人档案,看你们老实不老实。

天哪!怎么会这样?记入档案,那不就是等同于犯了党纪国法一样吗,人生的路还没起步,就断了前程,将来就连工作也要找不到了。我勇敢地上前说,这确实不是我们干的,那是我的老乡干的,我们没拦住,这的确是我们的错,我们照价赔偿行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那是性质问题。又一个劲地穷追不舍,你老乡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说是中文系75级(三)班的,只知道姓马,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好像是两个字,又好像是三个字,没听清楚。

都听说有马列主义的老太太,还没有见过马列主义的大姑娘,她还是一个劲地上纲上线,我们都很害怕,我们以为她是校长办公室的,来头不小。听到后来,她讲什么话我们都不知道了,只见她嘴巴一开一合,露出一副洁白整齐的牙齿,把我们都蒙晕了,只觉得她满脸是牙,有些恐怖。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马师兄提着畚斗、扫把回来了,我们立马躲到了马师兄的身后。他们两个是认识的,那女的指着马师兄问,小马,这玻璃是你敲碎的吗?马师兄肯定地回答,是我,怎么啦?那女的又拿上纲上线的话与马师兄展开了唇枪舌战,她说,小马你是三班的,不应该管一班的新生,若要管,也得去管三班的新生。马师兄说,你们一班的人都跑那里去了,连个鬼影也找不着,我是临海人,临海老乡的事,我就得管。女的没词,呆了一下,声音又高起来,她说马师兄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这下可把他惹急了,他们之间又展开了很很地揭批。马师兄指着她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张狂,你的后台已经被抓起来隔离审查了,是不是你也想去隔离室想体验体验呀?就在他们批斗来批斗去的过程中,我们才知道她竟是我们海州的老乡,是温江人,中文系75(一)班的,姓纽。马师兄指着阿兰说,看,这是你温江老乡,都是76(一)班的,她们的事统统归你管,这残局也归你收集。马师兄一生气,扔下畚斗、扫把走了。

恶人只怕恶人磨,蜈蚣只怕田油螺,这田油螺学名叫蜗牛。也有说辣蓼只怕辣蓼虫的。真奇怪,纽师姐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和阿兰开始亲切起来,她们讲着温江方言,有好多话我听不懂,仿佛像外国语。纽师姐一会儿说,你咸黄,一会儿又说,你曹闻鸡来的,阿兰每回答完一句话,最后都要带一个“喊”字,后来我才知道这“喊”字是语气助词。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觉得她们在用密电码对话。估计她俩对上号了,有说有笑的,好像之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纽师姐还亲自给我们打扫玻璃碎,一会儿,房间收集得干干净净的。

这纽师姐一改变态度,人就不一样了,看上去也漂亮了很多。她还说本来可以陪我们去看校园的,因为自己是班干部,很忙,不能陪我们去,她还细心地给我们作介绍,并嘱我们早点回来,晚上要带我们到食堂去,还要教我们怎样蒸饭、买菜。

我和阿兰从学生宿舍到学校的办公大楼,再转到教学楼,又从教学楼跑到大操场,大操场西边的围墙外是金华二中,操场上有男生、女生在逗着好几头牛玩呢。后来,我们又到了校办工厂,厂门口的门卫不让进,远远看去,里边有好几栋平房,也有二层楼和三层楼的,不知道里边有多大。此时,让我想起校门口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是有缘由的。

 大学的校园真气派,比我高中的校园要大10多培呢。此时,我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内心跌宕起伏,哦,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大学,我要在这里扬帆起航,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作者:罗超英,中文系76级校友,现在台州市档案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