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这句俗语告诉我们,通过比较可以更好地认识事物。就拿我们自己来说,我这一生为社会服务了40年,前25年从教,后15年从政,两者比较,我得出的结论是:教书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呢?我不讲大家都知道的大道理,说什么“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或者“教师真伟大,他(她)像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燃尽了自己”等等。我仅就师生之间建立起来的感情之简单与纯洁来回答这个问题。

关于师生情谊,有两件事,让我终生难忘。第一件事发生在海外华文学校。那是1948年,我就读于马来西亚槟城的丽泽小学四年级,班主任兼国算老师是一位中年华裔妇女,姓严,她对学生的要求和她的姓一样。当时东南亚地区的华文学校从教材到教学法,与大陆的大同小异,课本采用香港商务印书局出版的中国国内通用教材,对不听话的学生,教师可以体罚,如罚站,鞭子抽,关学等。这位严老师对违反班规校矩的学生是毫不手软的。我读书不错,成绩总在前三名,但上课时爱与同桌的同学交头接耳,我当过教师,知道教师最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讲课时,有人窃窃私语。因此,她的教鞭屡屡落在我的身上。在南洋,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晴雨两季,所以常年穿短衬衣短裤子,鞭子不管落到哪一部位都疼痛难忍。挨打时一阵痛,痛时一阵恨,但恨过后慢慢地就明白,老师是为了我好,因此,我不会记仇。我后来当老师也学严老师的样,对学生格外严格,这是后话。

有一天,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男老师,他自我介绍时告诉我们,严老师病了,不能来了,他将代替严老师上完我们的国算课。我当时听了一愣,接着一阵难过,平时看她上课咳嗽,大家传说她生过肺病,那时人们害怕肺病就犹如今天人们害怕癌症一样。我没有因为她不来上课我不再用挨鞭子而高兴,相反地,深怕她的肺病复发,于是那个星期六,我把家长给我的零用钱节省下来,买了几个苹果,星期天一早赶到她家里,她的家我从未去过,只知道一个方向,于是靠边问边找,好不容易让我找到。敲了几下门,出来开门的正是严老师本人,她可能没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会是顽皮的我,她的眼睛一下红了,我看到她还能出来开门也很感动,我和她久久相对无语。这是中华民族“尊师爱生”这一优秀传统在严老师和我身上的具体体现。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口,她对我的礼物(其实只是几个小苹果,算不上什么礼物)表示感谢,并鼓励我在今后的岁月里更努力学习,争取对社会作更大贡献。这是我这一生送出去的唯一的给老师的礼物,非常纯洁。

另一件事发生于“文革”时期。我1959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浙江省兰溪市游埠中学任教,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不幸的是,7年后的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成了重灾区。我因为有“海外关系”又加上是“保皇派”,不可避免地成了冲击的对象。造反派把我揪出来,挂牌批斗,游街示众,拳打脚踢,关进牛棚,强迫劳动,限制人身自由,我的身心都受到严重摧残,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有对党的坚定信念与学生对我的理解与同情,我早已崩溃,熬不到今天。

在我人生遭遇最困难的时刻,学生能够理解我,同情我,让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我知道,我们老师在他们心目中是好人,绝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你瞧,不少学生在批判会上举手高喊打倒我们,可是会后私下里同我们握手,表示同情;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许多学生不忍心目睹我们受折磨,但又敢怒而不敢言,只好逃离学校回家去,再看我曾经当过班主任又教过英语的高中62届同学,在校时,我们和他们同住、同吃、同劳动、同生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离校后,不论升大学,还是下农村,进工厂,时不时都会来信来访,联系不断,就说在文革”期间,不管他们是什么派,凡是回家探视都会到牛棚来看望我,表示慰问。其中有一位叫张树祥的同学,他把我当成他的恩师看待,其实他在校时,我对待他与对待其他同学一个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照顾,只是在他父亲逝去时,我上门吊唁,并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5元钱塞给他,这么一件小事,他却铭记在心,永不忘。1962年他参军到福建,经常给我写信,报告他在部队的成长与进步,让我与他分享愉悦。1966年,他第一次获准回家探视,一听说我被批斗关押在牛棚里,立即赶到学校来看我,在学校门口就被造反派拦住,不让进来见我,有一个造反派想吓退他,对他说:“你把你的姓名和部队的番号写下来,我们让你进去。他为了与我见上一面,顾不得许多,就在学校的留言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与所在的部队番号。记得当时是学校门口的塘边见面,他一见到就说:周老师,我回家探视,来看您了!”那是我的眼眶噙满了泪水,我很感激他来看我,我知道他是遵照古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把我当成亲人看待。分别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周老师,保重,困难会过去的!”是的,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我也得到彻底平反。

我十分珍惜我们的师生情谊,把它一直储存在记忆里。最后我想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有来生,我还会选择教书这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