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17日,我们刚从金华县蒋堂火车站出来,一杆“热烈欢迎新同学”的醒目横幅映入眼帘。横幅周围散落着三四十个撑伞和不撑伞的男女青年。他们目光一致,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我疑惑了,心想,今天是去校报到的第一天,我们应该是最先来的一批,难道还有更早来的同学?他们主动前来询问了:“你们是否浙师院农校的同学?”得到证实之后,他们就二人一拢,三人一组地前来争抢代挑我们的行李了。原来,这批前来迎接我们的是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同学,听说我们今天要去校,就早早地在车站等候了。

于是,一行由七八十人汇集的队伍出发了。

我被争抢去代挑行李的是位男同学。我们边走边谈,他告诉我,农校就在离这里五六华里一个叫杨梅垄的地方,他是浙师院中文系一年级的同学,他们系一年级的同学也都在那个地方学习,去年9月去的,好几个月了。我告诉他,我们是金华县(当时包括现在的金华市婺城区、金东区全部,龙游县的三个乡),各公社选考来的,虽说都是读初中,却多是农村生产队干过二三年农活的人。听来招生的老师说过,我们学校的性质是半农半读,毕业趋向是社来社去,暂设一个班。

杨梅垄属金华县蒋堂公社,共40户人家,一百多人口。据有关资料记载:杨梅垄地型属缓坡岗地,土壤归红壤范畴。当地老百姓却称这块土地为“天晴硬如铁,雨天烂如酱”。事实果真如此,当我们走过原金华一中地段之后,路越来越难走,周围的土地也变得越来越红黄。

这时,天开始下雨了,凉丝丝的雨水,把宁静的四周叫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我急忙打开雨伞,要往这位大哥哥头上遮,蓦然又发现他竟然是赤着脚来的,赶紧把自己的雨鞋脱下送他。大哥哥摆摆手,爽朗地笑了,说道“毋庸、毋庸!习惯了,走吧,啊。”他笑得是那样的灿烂,像一片光秃的红土坡上突然竖起的绿树,像掀开了一团阴霾的彩霞。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大哥哥说:“到了”。我向前一瞥,弥望的是一派红秃秃的山坡,坡地四周零星的长着还不到半人高的松树,坡地中间横卧着五六幢小小的平房。天啊,这哪是学校啊!这里没有围墙,更看不见操场,最显眼的倒是校园门前那口约100米平方水面洪浊浊池塘。

雨停了,太阳又露出了笑脸。

前来接待的是三位佩戴红光闪闪“浙江师范学院”校徽的中年人。为首的叫张关钊,据介绍,他来自浙师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来农校任副校长,主持工作,兼教政治课。再一位叫裘惠楞,原师院中文系的当讲师,来这里任我们班主任,兼教语文。最后一位叫吴松根,也是师院编制的老师,教农业课。

注册报到后,老师们把我们领到一幢长方形的小平房前,说:“我们学校就安排在这里。”那是一幢人字架盖顶,砖瓦结构的小平房,没有走廊,南墙置门,北墙设窗。房子大小共5间,大间约50平方米建筑面积,用作教室,小间约17.8平方米建筑面积,2间当男生寝室,1间做女生寝室,1间是老师们的住宿兼办公室。其实,像这样的小平房在这里还有四、五幢,分别供师院农场干部、职工,中文系一年级师生作办公室、宿舍、教室以及三单位合用的食堂、医务室和图书阅览室。

第二天,我们的课目是拣石子铺路。课前,老师除了鼓励我们要向延安抗大精神学习,自己动手建设美好的校园外,还带领我们到中文系校园那边走走,指指点点的诉说了大哥哥、大姐姐们是如何自己动手修路栽树,美化校园的感人事迹。没过几天,我们校园的泥酱路也不见了,房前屋后也种上了各类树苗。

半农半读的学校,农业劳动是必修课。当时,师院农场有百来亩土地。这些土地经农场职工和师院师生艰苦努力,多数已造改比较像样的农田,但也还有部分仍荒芜在那里,因此,开荒造田成了我们的前修课。

3月下旬,我们的劳动课开始了。那时,师院没有挖掘机,推土机之类大型机械,平整土地靠的是锄掘肩挑。在农场职工的指导下,同学们先得把凸出在地面的红土堆掘开,然后把松散的泥土装进筐箕,再挑运到平凹处。一时之间,掘土的锄头七上八下,银光闪闪,挑土的健步如飞,川流不息,好一派战天斗地的热烈景象。

建筑田塍也得靠手工来做。打夯来加固土埂,以便防水渗出的好办法。打夯是一种边劳动边唱歌的农活,虽然是较吃力,但班上的男同学都会争着去干。听,夯歌响起来了,“同学们呀,嗨哟!加油干哟,嗨哟!向前移啊,(指石夯)嗨哟!原地夯�,嗨哟!看那边呀,(一块劳动的师院师生)嗨哟!干得欢�,嗨哟!难道我们,嗨哟!不如哥姐们�,嗨哟……”戏谑的语言,原生态的唱法,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后期,我们劳动的课目是灌水、育种、插秧、耕田、施肥直至后来的收割。眼看着自己亲手播种的粒粒种子,从发芽、转青、分蘖、扬花、抽穗到变成沉甸甸的稻浪,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张、裘、胡三老师一般都跟班参加劳动的。张老师是一个浓眉大眼,一貌堂堂的汉子。他干起农活来总是那样卖力、拼命。有时,涔涔的汗水把衣服湿成像水里捞出一样,也不愿休息片刻。那带着近视眼镜,个子颀长,皮肤白皙的,是我们的裘老师。他做农活虽没有我们那样娴熟,却对那些能帮助他纠正某些技能动作的同学,戏称为“师傅”。有一次,我们插秧劳动,裘老师的屁股总是蹲不下去,有位性直的女同学嚷道:“又不是丹顶鹤觅食――尾巴总朝天。难怪秧苗被你种的歪歪斜斜了。”裘老师用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连声说道:“晓得,晓得,师傅。”那衣着随便,慈眉善目的是吴老师。他干活的特点是一边干活一边给我们传授农业科学技术知识。别看他老实巴交的像杨梅垄村来的农民,他可是国民党国防部将军的女婿――这是后来我们在金华街头大字报上看到的――后来那边又传过话来,此事全属子虚乌有。

7月初的一天,我们在师院农场收割早稻。连续跟班几天的张老师,由于劳累过度,突然晕倒了。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搀扶到校医务室,苏醒过来后,又用板车把他拉到蒋堂卫生院。听拉送张老师回校的同学说,张老师的家就安在蒋堂卫生院。张夫人原本在金华一所医院当医生,为了支持丈夫工作,竟随夫迁到了蒋堂。听到这一信息,班里的同学都怔呆了,唏嘘之声弥漫着整个教室。第二天下午,一个衰弱的身影又出现在割稻场上,他就是我们尊敬的张关钊老师,同学们一时面面相觑,手脚无措了。一位女同学终于忍不住了,哽咽地说:“张老师,您要休息了!”张老师只朝她看了一眼,一声未吭,依然埋头割稻。“张老师,您要休息啦!”全班同学几乎同一时间重复了这句话语。张老师手握镰刀,汗流满面,凝视着大伙说:“今天怎么啦,别都站着,割稻呀,割!”只见他扭过头去,用袖子抹了一下脸,又弯下腰唰唰地割起稻谷来。蓝蓝的天上漂浮着白白的云,红秃秃的山头底下生长着青青的松,在这单调的大背景下,却展现着一幅壮丽的图卷。

浙师院农校的师资力量应该说相当不错的。除张、裘、吴三位专职老师外,还有许多兼职老师。教农业机械课的是浙师院物理系来的老师,较土壤课的是驻在附近的中国科学院土壤研究所红壤研究站的科技人员,教作物栽培课的是附近“七一”农场的农业技术工程人员,教体育课的次数不多,却是浙师院教体育的一位女老师。

裘老师是个知识渊博、多才多艺的教育工作者。他能写一手好书法,会拉二胡,还会写词谱曲,羽毛球打得也不错。裘老师上语文课,简直像庖丁解牛,骨骨肉肉字字句句,被剖析的玲珑剔透。倒背如流的诗文,妙语连珠的解释,连最爱睡觉的学生也告别了“瞌睡虫”。面授作文是一种费时费脑的工作,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写作水平,裘老师总是利用晚上时间,苦其心志,不知疲劳地面对面地为大家批改。在杨梅垄短短几个月中,全班同学的作文都被“面批”个遍,有的同学达到二次以上,我写的作文经他口授手改,收益匪浅,有些经他修正过的句段,至今还能背得出来。

吴老师授课,有时在课堂上,有时就在田间地头,因时制宜,结合实际。施肥时,他告诉我们氮、磷、钾应当如何搭配;作物分蘖时,他指导我们应该认清那株是娘株,那株是子株;作物扬花时,他传授我们怎样进行人工授粉技术。吴老师农业基础技能也比较扎实,稻苗和耙草在未抽穗时长相一样,很难分辨,他却能一眼认出。这对我们农村出身又在生产队干了二三年农活的人来说,真是佩服的无地自容。

那时,我们师生关系十分融洽。老师们的办公室与我们的寝室仅一墙之隔,课余,可以不喊“报告”窜到他们房里,抢二胡的抢二胡,争书本的争书本,或者赤脚伶仃往老师的床沿一坐,海阔天空地“瞎侃”。还是女同学懂事,六七月天气炎热,那时房间又没有电风扇空调什么的,就不时用洗脸盆端水到老师办公室去,以调节室内温度。

在杨梅垄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是艰苦的,又是充实的。劳动收工,我们坐在杨梅垄村池塘旁,把沾着红土的脚伸进水里打鼓,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黄昏之后,我们信步来到附近的山坳,享受松树林里送来的阵阵清香;周末的晚上,我们可以去图书馆换本书调调口味,也可以荡漾到中文系那边,聆听大哥哥、大姐姐们弹琴歌唱。

5月的一个晚上,食堂兼会堂的小平房,险些要爆炸了,原来师院农场、中文系及农校三单位要在这里举行联欢晚会。联欢会还没有宣布开幕,师院同学、农校同学就“农校同学来一个”“哥哥姐姐来一个”地干了起来。你歌唱罢,我歌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铿锵歌声响遏行云。正式演出时,我们来个全班同学大合唱。节目是由裘惠楞老师亲自写词作曲的《杨梅垄之歌》。

我们来到杨梅垄,

一派泥土似火红。

不住城市不住楼,

学校建在山垄中。

半农半读学本领,

德才兼备为人民。

社会主义路上走,

当好革命接班人。

五六月份,小小的山村里也开始闻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硝烟,平时讲课时妙趣横生,谈天时幽默诙谐的老师们现在逐渐变得沉默起来了。然而,沉默不等于就没有观点。他们总是时断时续地给我们吹些“学会独立思考”“实事求是对待事物”的风。农村娃是听老师话的,学校陆续坚持上课与劳动师生关系一直融洽和谐。这在当时来说是很少见的。

9月的一天,我们突然接到通知,在编的浙师院人员,包括农校学生都回浙师院高村本部参加文革。第二天,早有校车停在校门口了,大家依依不舍的登上了汽车。我临窗回望,看见自己洗过脚的池塘,修过的路,长满瓜果菜蔬的土地,栽过的树,心潮翻滚,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涌上心头,不禁大喊起来:“再见啦,杨梅垄。再见啦,我的校园。再见啦,我的南瓜、苋菜、辣椒和土豆。你们真好!”

原浙江师范学院附属农校学生

现金华市婺城区发改局

庄期恒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