钭老师,他是人文学院的退休老教师。大概是大三时,我去看望过他三次,而对于这段经历,我已经相当模糊了。直到现在,我毕业了。前些天,偶然得到一个机会。我和那时与我一同看望钭老师的学弟聊起了天。关于钭老师的记忆,才开始慢慢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

 当接到院办老师的电话时,她说,需要几名学生帮助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然后特别强调“是一位国学功底相当深厚的老师”、“他姓钭哦”。

 对于我这种“肚子里空空如也”的学生来说,听到“国学功底深厚”时早已自动脑补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形象。但这并不能引起我多大兴趣,而勾起我兴趣的,是这位老人“钭”这个姓。在输入法中,寻找“钭”字着实费了我大力气;而百度输入钭老师的姓名,关于他的词条也寥寥无几。我戏谑地和室友说:“我要去看望一位退休的钭——老师”。

 看望钭老师是由宁老师负责的。钭老师住在丽泽老家属区,所以我们约定在行知门碰头。那天,似乎天气不是很理想。傍晚五点的光景,天下着小雨,浓稠的阴云笼罩着湿气,浸润道旁繁密的树林;雨水把叶子都染成了墨绿色,抹成一团,好像要压下来。天色黑下去了。途中,宁老师又告诉我们,钭老师一生未娶。这使我们都非常惊讶,即将见面的老人会是怎样的形象呢?这着实在我心里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进入老家属区后,可没想到,宁老师也是第一次来看望钭老师。于是,我们在无比寂静而又昏黑的老家属区迷路了。

 “你好!X-XXX怎么走……哦哦,谢谢!”终于在一个枯黄的路灯下,一位老大爷帮我们化解了困难。原来,我们一直在钭老师住的那幢旁边打转。这幢楼的位置非常偏僻,从一条磕磕绊绊的小路进入,然后左拐才能发现入口。借着微光,可以看见这是一幢非常陈旧的房子,墙上挂满了苔藓,墙根杂草丛生。

  XXX室,借着手机的灯光,我们上楼,定位,敲门。

 “是哪位?”,门后传来稳健而有清晰的声音。

 “钭老师,我是院办的小宁,来看看您。”

 “哦,哦,哦……”,只听门锁转动的声音,从门框中开始射出温暖的灯光,“哦哟哟哟,欢迎,欢迎,小宁啊!”

 进入房中,宁老师向钭老师介绍了我们几个。钭老师向我们逐个表示欢迎,并还要挨个问我们的姓名,唤我们为“小某”。他笑着自嘲,今年78了,记性不好了,但姓还是要记住的。

 钭老师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佝偻着背,身材瘦削。他的皮肤白皙,但不丰盈,包裹着钭老师的躯干,骨骼的棱角线条分明地凸显出来。此外,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神秘的清香。

 这是第一次看望钭老师,而最后我们离开时已经深夜了,在钭老师家至少待了四个小时。四个多小时里,具体聊了些什么,我很难还原了。总之,钭老师非常健谈,有聊到宁老师的家乡、小米粥、金华的水等等。但钭老师谈及最多的就是他的往事,他的年轻时代,他的大学时代。而在这其中,他反复强调的是敢于质疑与说实话。他提到因为自己敢于质疑而得到大学导师认可时,依然兴奋不已;而当谈到因说实话而受排挤时,更是愤懑不已。

 但钭老师的时代离我毕竟太过遥远。之于我,更多的是带着猎奇心理听完了一段段精彩的故事。而钭老师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描述——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病变,大概只是需要调节一下心理。

 等到第二次去钭老师家,已经是一周后了。而这次,我是一个人去的。我的任务是帮钭老师去校医院取药。

 在途中,我对这次的任务感到忐忑。因为,我担心会再次被拖住长谈。毕竟这次只有我一个人,而面对的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我轻轻地敲响斑驳的木质大门,静候许久没有动静。于是,我稍微加强了敲门的力度与增加了次数,终于从门内远处传来女性的声响,并渐渐向门靠近。我感到诧异,钭老师清亮的声音呢?“是谁啊?”门后是一位声音粗糙带着金华口音的女人在问话。

 我表明身份后,门被打开了。门后是一位面容沧桑的中年妇女,有五十来岁的光景。然而,她的身后并没有钭老师的身影。简单交谈后才得知,她是请来帮忙照顾钭老师的阿姨。我问钭老师在哪,她努着嘴向房间里指了指。

 我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房间里弥漫着神秘的清香。钭老师躺在床上,他眯着眼,看到我进来了。“小林,来啦啊。”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把身子挪到床边,左手缓缓地把身子支起来。他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想要站起来。我赶紧上前搀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有“骨感”,并且是冰凉凉的。他颤巍巍的移到办公桌旁,缓慢而又细致地把就诊卡、病历等材料找出来,然后递给我,最后是详细的嘱托。接着,他停顿片刻,凝视着案前的纸笔书稿。突然叹气,说:“哎,我这《孟子……》还没写完呢。最近,我想把它整理起来,交给出版社……先生。哎,就这身子……不顶用哦……”

 钭老师又停住了,但这话题我根本没能力插嘴。所幸,钭老师转过神又嘱咐我取药的事宜。我连连应声,等他放心后,搀扶他重新躺下。

 “钭老师,您躺着稍等哈!我去帮您取药,很快就回来!”我离开房间,背负着重任出发了。

 取药很顺利,而药物大致就是由一系列补品构成的。因为是点滴,所以我是与一名医院的护士一同回来的。护士手脚相当麻利,为钭老师挂点滴的过程一气呵成,然后嘱咐了三两句,就直接离开了。

 我挪了一条矮凳,坐到钭老师的床边。钭老师大概是在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坐定后,他抬起被刺入针管并用医用胶布“捆绑”住的左手,凝视着,慢慢皱起眉头,然后又放下,微微展开眉头,沮丧地说:“哎——我这《孟子》的稿,最近在整理……唉……”他的目光就定在了他办公的桌上。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相当老式的桌子,桌面上显得异常拥挤,各种书籍在桌上堆成一堵围墙,恰好在案前留出一个一人大小的开口。那里工整地摆放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一幅眼睛、一支笔、一本书静静地躺在上面。

 我根本想不到如何回复钭老师的话。我想那时的我大概只在尴尬地笑,或者搪塞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这些都证明了我的无知。《孟子》,大概我也算是学过读过吧。那就与钭老师聊聊,但我确实还一无所知呀。看着钭老师,我能做到的只有坐在那里多待一会儿。

 但年轻气盛的我又能熬得了多久。再说我还是自信的认为,钭老师只是需要看一下神经科,条理条理就没大碍了。于是,点滴挂了仅十几分钟,我就非常恭敬地和钭老师说要回学校了。钭老师一个劲地谢我,我很心虚,于是赶紧离开了他家。离开后,这次的经历也就很快被我抛在了脑后。

 接下来再听说钭老师的消息,已经不知过了几天。宁老师联系我们,说钭老师住进市中心医院,我们需要去看望一下。我心头一紧,该是没大碍吧。

 那天我们是乘着宁老师的车去的,正好赶上了晚高峰。汽车以乌龟的速度向医院靠近。小小的车终于挪到高耸的住院大楼脚下后,寻找停车位又大费周折。当从车厢狭小的空间里解放出来后,天色有一次接近昏黑了。

 “钭老师,在X楼X层XXX科XXX房XXX床。”宁老师和我们说。

 是在这边吗?不像吧。哦,这边进去看看。不不不,走错啦。你好,这个怎么走?哦哦哦,应该往哪。先那儿,一会儿再问问。……嗯嗯,应该就是这儿啦。

 我们三人站在上升地电梯中,依然还在喘着粗气。但终于将要见到钭老师了,我心中突然感到莫名的激动,而宁老师与学弟脸上也都挂着期待的微笑。

 “您好,请问XXX科XXX房XXX床,是在这里面吗?”

 “这边往里走。”

 我们顺着护士指引的方向往里走。这里一直笼罩着消毒药水的气息。“XXX房是这里哇?”

  一个老人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你们是不是找钭老师啊?”

 “嗯,是的。”

 “他一小时前出去了喂”,老人蹒跚地往前走。

 “啊?”我们失望至极。“那,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喂,你们问问前台哇。”

 没想到,历经波折我们却极有可能扑了个空。我着实有点沮丧。

 从前台得到的回复大概是,钭老师被他的学生接走了,说是不回来了。听到这一消息,我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钭老师终于有人照顾了。

 那次,最终真的扑了一个空,而那也就是我最后一次去看望钭老师。

 在这之后日子里,出现在我大学生活里的人,都是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们畅所欲言,尽情狂欢;而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也就渐渐被我忘却了。

 直到毕业了,我与学弟聊起。“啊,对了,钭老师最近怎么样?”

 “他去年就走了。”

 “啊!”我脊背一阵发凉,脑门像是被重击了一下,“我看他精神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我感到吸入的没一口气都是冷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

 “身上都带有那气息了,哪还能撑多久呢?”

 “我以为,那是老人身上就有的……”,我漠然了。

   我对钭老师根本谈不少有一点了解。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陌生的老人。他曾经出现在我的大学生活中,之后我忘了他;在毕业之际,我想他没忘记我,来信告诉我,他走了。

  谢谢,钭老师,这是我给您晚点的道别。


丙申年,五月,廿一,江泽记于金华浙江师大。